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佩珠道:“书呆子!你现在看书不看书呢?”计春道:“哪有客人在这里,自己还念书之理?”佩珠道:“你既是不念书了,也不必在家干耗着了。我们一块儿瞧电影去罢。”计春自从和令仪交朋友以来,每日只是出去听戏,看电影,跳舞,吃馆子。这两天和令仪闹翻了,没有人陪着,也没有人掏钱做东,实在闷得可以,今天有女人陪着,又有人出钱,自己哪里还禁止得住不去?便笑道:“既是叨扰,我就叨扰到底。你要到哪里,我都奉陪,决不客气了。”
佩珠举起手上的手表来看了一看,笑道:“时候也就到了,我们一块儿走罢。”说着,在衣架上代计春取下了帽子,就交到他手上,这竟是和令仪订了婚以后,那份亲热一样。计春接着帽子,顺便就向她一鞠躬,笑道:“袁小姐,我们认识的日子也就不算短了,以前不见你有这样亲热。”
佩珠道:“你是个聪明孩子,怎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?以前你有孔小姐监督着你呢。你是她的专利品,我们怎好说什么。现在……”她又转着眼珠笑了。计春心里这就有一句话想问出来:你不是来调和我同令仪合作的吗?你现时却在勾引我了。只有离开我们的分儿,怎么倒要我们合作呢?他心里如此想着,眼睛可就不住地向佩珠身上看来。
佩珠这就笑道:“你不用做声,你心眼里的话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计春道:“要我说什么呢?难道你还不许我看看吗?”佩珠笑道:“我欢迎你看,我十分地欢迎你看,不过我不赞成表面上那种敷衍态度,走罢。”说着,她就伸过一只手来,搭了计春的肩膀,带说带笑的,把他引出来了。
计春当佩珠初来的时候,自己曾经警戒着自己,不可上了佩珠的圈套;后来慢慢地说笑着,就觉得大家都是面子,不必让人太难堪了;只要自己心里明白,就是面子上敷衍敷衍她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现在佩珠说破了,不愿意人家敷衍面子,这倒不能不表示一点切实的态度出来。
到了电影院里,佩珠刚是将脖子下面的斗篷纽扣解开,立刻就向前一步,将斗篷接了过来,搭在手臂上,佩珠也没说什么,只看了一眼。
进了电影院,佩珠看定了两个座位,计春立刻在身上抽出了手绢,在椅座上拂了几拂,让佩珠坐下,然后才紧靠着她身边一个位子坐下来。佩珠回看四周附近无人,这就低声向他道:“你回回同孔小姐来,也是这个样子伺候她吗?”计春道:“对你,可更要客气一点呢。”说着,将她的手胳臂,轻轻碰了自己一下,按了嘴微笑着,并不曾说别的。但是,袁小姐也就是对于这一个关节,默然着不曾说什么。自此以后,她的言辞,可就滔滔不绝,一直把电影看完,才没有话可说了。
可是到了深秋,这日子可就慢慢地短了;出了电影院以后,街上已经电灯全亮了。佩珠找到了自己的人力车夫,让他放空车子回家去,自己却带了计春一路去吃小馆子。
他们这样一路去找快活,把那另一个当事人孔令仪却等苦了。她原来和佩珠约好了,今天晚上,好歹给她一个电话。可是候到晚上一点钟,也没有消息,心里这就想着:佩珠原说了,公寓里不大方便去,只有打电话和计春谈判。也许她打电话去的时候,计春不在公寓里,或者是搬了,但是找不着的话,也该给我一个回信,何以竟是渺无消息呢?她本来嫌计春年岁太轻了,说他不懂事,也许就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;那么,这个电话,根本她就不曾打。我还等什么消息呢?在一点钟以后,令仪死了这条心,也就安然睡觉了。
但是到了次日清晨,她又想着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了,总应当打一个电话给佩珠,问一个最后的消息,就是没有她出来了断,自己也是要把这个订婚戒指送回计春去的呀,如此想着,便先打一个电话到袁家去。因为自己这一件新闻,袁家人是全知道的,也不好意思向人家直就出姓名来,随便捏了一个姓,在电话里询问着。
那边答道:“我们小姐,昨天晚上打牌去了,还没有回来呢。”令仪道:“知道是在哪一家打牌吗?”那边答道:“是在西城余宅孔小姐那里打牌呢。”令仪哦了一声,将电话挂上。心想:这自然是听差撒谎。佩珠若要撒谎的话,随便说在哪里打牌都可以,不必说是在我这里打牌,但是听差不知道我是谁,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地撒谎呢?也许佩珠真打牌去了,不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打牌,所以随便就答应一句,其实也就不会料到打电话的人,正是孔小姐呢。于是坐在电话机下,用手撑了头,只管呆呆地想着,一会儿老妈子送了报来,展着报纸慢慢地看着,不觉就到了正午。
她心里一想:瞎!我这人未免太傻了;这件事我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,要收回来也收不回来,自己缩在屋子里,永不露面,这件事就算解决了吗?管他呢,我还是玩我的,我还是乐我的。我为了他,牺牲了我这一生的幸福,那才是不值呢。
她本来在家里闷得不得了,这样一转念头,自己无论如何禁止自己不住了,便举起报来,看看游艺栏里,今天有些什么好电影,有些什么好戏。不料这种广告,却是最能引人入胜;看了之后,更觉得处处都可以去娱乐一下。想到这里,连午饭也不想在家里吃了。立刻,就按了电铃把老妈子叫了进来,吩咐汽车夫开车,自己极力地修饰了一回,走了出来,到了汽车上,车夫问着到哪里去,这才发生了问题。
因为自己性子急,说走就走,究竟要到哪里去,却还不曾想到,于是口里随便地答道:“开到东安市场罢。”这是她急中生智的一句话,因为自己一个人坐了汽车,上饭馆子里吃饭去,究竟有点神经病;如今到市场里去,或者是赴约,或者是买东西,车夫就不知道了,到了那里,随便在什么地方坐着,再约会朋友罢。一个浪漫惯了的人,在家里坐不住,毫无主张地跑了出来,这是常事。跑了出来之后,依然无主意,买点不需要的东西,复又回家去,这也是常有的事。
她到了市场里以后,看到那来来往往的游人,脚不停留地走着,好像都很忙,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向左转弯好,或者是向右转弯好,然而自己不是一个乡下人,决不能在店铺外面,人家玻璃窗子下呆站着的。偶然看到一排水果摊子,那上面,一堆堆地堆着鲜红嫩黄的水果,恰是好看。眼睛正瞟着,水果贩却笑着相迎道:“小姐!不买一点大苹果大石榴去吃吗?”令仪也觉得无聊,走近一步,挑那好的水果,买了两块钱,打了一个大蒲包,引着摊贩,送到汽车上。
二次走进市场,又不知道干什么好,于是慢慢地走着,见那烧料摊上,许多仿玉仿翠的首饰,挂在玻璃盒里,很是好看,像真的一样。那摊贩也和水果贩一样,打算笑脸相迎。令仪一想:无故买了许多水果,这还可以带回去吃,无故又买些烧料首饰做什么呢?赶快走开罢。她干脆不理会那摊贩,一扭头走了。
但是走了几家铺面,依然不知所之。心想:不必游荡了,到小馆子去吃一点东西罢。刚一转念,却有一阵铿锵的音乐声音,送入耳鼓。回头看时,原来是一家话片公司的支店,这倒触引起她一点兴趣来,不如进去看看,有什么新到的话片子没有,买一两张回去,消遣消遣罢。
她一走进门时,却不由她一怔;原来这里面,已有三个西装少年,围在一架钢琴边谈笑。其中一个,雪白的面孔,穿一套藏青哔叽西服,敞开胸口,露出那米色的绸衬衫,和斜条纹的长领带;头上一顶宽边黑呢帽,是法国式的,微歪地戴着,左肩上架了一只梵和铃,右手拉着弓,正在试弦子呢。看到她进来,大家一齐放下笑着,向她点头。
原来这三个人,都是大学生。拉梵和铃的叫陈子布,那两个一是朱尽直,一是杨益默。这三个人都是青春少年,间接直接,都有追逐令仪的意思。自从令仪和计春在一处了,他们都眼红,不断地写信给她,冷嘲热讽,在街上遇着的时候,有时微笑一笑,有时偏过头去,不理会就走了,而且这位陈子布有一个朋友,也住在花园公寓,和计春的屋子只隔一层墙,令仪天天上公寓去的时候,往往两个人顶头遇见。今天陈子布虽也笑着点个头打招呼,然而她的脸可就红破了。同时,他和袁佩珠感情也还不错。自己的事,佩珠知道很清楚,料着更不能瞒过他。这一见面,冤家路窄,少不得要受他的一番奚落,所以令仪心里很不好过。
但是出乎她意料以外地,那陈子布立刻放下梵和铃抢近前一步,向她笑道:“密斯孔!身体痊愈了吗?我听到密斯袁说,你身体不大好。我正想去看看你呢。”令仪因为多日不和他们见面,想不出一句什么话来转圜,他倒代说了,那正好。便笑道:“不敢当。我不过感冒而已,早就好了。”
陈子布道:“密斯孔要买什么吗?”令仪道:“不买什么。我在玻璃门外看到了你们,特意进来看你们买什么呢。”杨益默笑道:“老陈!你应该请客吧?”说着,眼睛一溜。陈子布道:“当然,当然!这个时候密斯孔大概还没有吃饭。我想奉请,不知道可肯赏光?”他说着这话的时候,已是伸手取下了头上那一顶艺术家的帽子,表示敬意,于是就露出他漆黑溜光的头发来。
陈子布这家伙已经三十七八岁的人了。可是他那漂亮的西装,温和的态度,总不显老。而且他还挂名在大学研究院里研究戏剧,依然过着那青春生活,令仪虽知道他很是虚伪,可是见了他以后,就强硬不起来了。微笑着道:“见了面,就叨扰你的吗?我还有事呢,改日会罢。”她口里说着,身子可是慢慢地转过去,推着门走。
杨益默靠着陈子布,嘴向前一努,用手臂一碰子布的手臂,三个人六眼相视,不再说话,也悄悄地跟了出来。果然,只走了几步路,令仪就回转头来看看,她以为这三人在铺子里,不曾出来呢。不料紧随在身后,急忙中无话可说,就向朱尽直道:“密斯脱朱!今天怎么这样老实?”尽直淡淡地一笑道:“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呀!”令仪道:“为什么呢?”说着话,三个人都走上来,将令仪包围在中间了。
尽直道:“朋友里面,都说我一张嘴坏,有许多风潮,都是我鼓动起来的。我说话就闹乱子,所以我现在什么话也不说了。瞎!事久见人心吧。”益默笑道:“谁要见你的心。孔小姐要见你的心吗?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。”令仪也不说什么,由陈子布引导着,进了西菜馆,找了一个房间,却让令仪在靠近主人的第一个位子上坐下。
令仪脱下身上那件白色短绒的外衣,搭在椅子背上。陈子布和杨益默四只手一齐伸了过来。杨益默因为自己不是主人翁,就缩了手,由子布将衣服挂上。益默因茶房送了四杯热茶过来,就捧了一杯,两手捧着,送到她面前。朱尽直无事可孝敬了,就在身上取出烟卷盒子来,抽出一根烟卷,送到她茶碟子边。
令仪向三人望着,微笑道:“你们对我,还是这样客气吗?大概我不和姓周的翻脸,你们的态度,不能这样子好吧?哎!我现在是闹得焦头烂额了。我也不怨人,只怨自己做事太任性。不过,你们现在是很痛快了。”说着,大大一笑。
陈子布将桌上放的菜牌子拿过来,悄悄地放到她面前,笑道:“过去的事,还说它做什么呢?人生是向前的……”他一面说话,一面看令仪的颜色。令仪虽然将菜牌子拿在手上,然而她的眼珠,却由菜牌子上面,射到子布的脸上来。
子布笑道:“我们都是好朋友,有话不妨明说。孔小姐对于报上这次登的新闻,总以为是我们这几个人做的事,慢说我们和孔小姐不过是朋友而已,便是更进一步,在情场上逐鹿的人,不见得都成功;有失败的,自然也就有成功的,这何足为奇?”说时,他只管笑,在西服袋里抽出一条又长又大的紫色花绸手绢,在脸上擦了一擦,微咬着嘴唇,昂起头来想了一想,这才坐下。
他将身子向令仪这边微侧着,又问道:“刚才密斯孔,说到什么焦头烂额的话。我小时念《幼学琼林》,仿佛还记得这个典,好像是说朋友帮忙未免过晚一点的意思。若是你还要我们帮忙呢,我是任何牺牲,在所不惜。”说着,将手上的茶杯举了举,表示盟誓的意味。
令仪心里这就想着:他们几个人,就是浪漫一点,喜欢闹着玩,这还有之;若说他们放暗箭伤人,或者不至于。尤其是老陈,什么都带着女态,哪有那么狠的心呢?她心里想着,手上捧了那菜单子来只管看。
子布以为她不喜欢吃那上面的菜呢,便道:“不必客气,只管换。”令仪一转脸,说是不必换。手一带,却把面前这杯茶打翻了。
茶由桌上淋到楼板上,由楼板缝里,更淋到楼下房间去。这房间里也有一对情侣在那里吃饭,可把他们惊动了。这一双情侣是谁?正是袁佩珠和周计春。你看这不是造化弄人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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